海男阿俊
——洋葱John
阿俊每天都会来看这片海，坐在低矮的岩石上直到日落。当海风从温暖的抚摸变成寒冷的驱赶时，他就会点起一支烟，从微弱的火光中眺望海平线上同样微弱的灯光，那是集装箱轮在遥远的航线上缓慢地航行。阿俊有时会思考一些事情，更多的时候则什么也不想，只是任凭夕阳无声地落下，海水漫过脚面，鱼儿沉回海底。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像来自远古的守望者凝视着大海的每一片浪花和每一丝白沫。如果是寒冷的冬天，阿俊会在保温杯里灌满热茶，每隔半个小时饮一口，像远处商店街上的时钟一样精准。
在他思考的时候，阿俊的眉头会紧紧地皱起，像大地裂开的堑壑把本已经被海风折磨得粗粝无比的额头和脸颊撕裂开来，这种狰狞的表情让村里的老人们害怕，悄悄地说他早晚会被海女拐走。“太靠近大海的人会被海女吃掉。”他们这样警告自己的孩子们。然而孩子们却并不把海女当回事，只是会远远地朝阿俊扔石头，管他叫海男。
我是在五年前认识海男阿俊的，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他，老人们不会向刚来外乡人说起海男，把它作为村里的丑闻秘而不宣，而孩子们也不敢招惹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那一整年我都倒霉透顶，因为工作开小差从城里调任到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小渔村，几年的积蓄被朋友骗走，妻子也受不了打击离家出走再也没有见过。当我提着一个小皮箱踩着缺了跟的皮鞋走出空无一人的列车站时，我唯一想做的仅仅是去看看村边的大海，就像退伍的士兵总要再看一眼日夜站岗的哨所一样，只是士兵即将离开，而我正要到来。
那天阿俊就坐在那块岩石上，就如几年来的每一天那样。而在我来说，他却是新鲜而奇特的。那是大海正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时间，我把旧皮鞋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拎着皮箱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从东面顺着海滩一直向西走，起先还笃定地确信村庄的位置，可很快就不知道方向了，海滩似乎并不是一条直线一样向前展开，而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弧度把我领向迷失，恰和那年的命运一样。我无助地向前走着，直到看见纹丝不动的他。
我从远处望见他和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一时很难分辨出那是一个人还是一座雕塑，说实话即使如今在我的脑海里，他仍然是那个纹丝不动的样子。
“劳驾，问一下村公所怎么走？”我走上前去求助。
没有回答。
“劳驾……我是新到这里的维修工，要去村公所迷路了…...”我再次问道。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地转过脸来，而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转过脸时的表情，那是一种从沉入心底的悲伤，从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浓厚的眉头和紧闭的双唇间透出，仿佛要像海上厚重的雾那样把整个时间凝固住。
“村公所在那个方向，往前走2里路就能看见。”他缓慢地向某个方向指了指。
“谢......谢谢。”
“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不介意再等半小时的话。”
“啊，那太感谢了。”我怕去的时候又迷了路。
然后的十几分钟里，他不再说话，仍然将视线放在遥远的海平线上，太阳渐渐沉入海底，最后一丝橘红也像女孩脸颊上的绯红一般在天空中消退后，海面变得平坦而寒冷起来，他的脸色也不再原来痛苦的样子。
“抽烟吗？”他突然从胸口摸出一包烟递给我。
“谢谢。”我忙受宠若惊般地接过来。他又摸出火柴给自己点着，把火柴盒也递给我。
“你是新来的维修工？”他问。
“是的，今天刚到，我姓杨，你叫我小杨好了。”
“我叫阿俊，他们都管我叫海男阿俊。”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阿俊的情形，他是我这辈子交到的最奇特的朋友，此后的整整一年里，我都会和阿俊一起来这片海，一直坐到日落。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或许是因为我初到异乡举目无亲亟需一个朋友作为倚靠，或许是因为他虽然不多的话语间有着温暖的意味让身处低谷的我感到亲切，人和人的交往很难讲得清一二，只是在我最落魄和灰暗的时刻，他眼中的那无比的悲伤一定是原因之一。
村里的活并不多，被委派到这穷乡僻壤的海边来与其说是惩罚更类似一种放逐。每天早晨9点到山顶的发电站报到，检查发电机组是否运作完好，为机轮上润滑油，拧开每一个螺丝，再拧紧每一个螺丝，确保没有一颗螺丝因为海风而锈死，到此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发电机是德国造的，耐用的很，万一真的出了故障，也不用我去修理，只要打电话给总部，就会有工程师坐第二天的列车来抢修。所以就像我说的那样，这里是一种放逐。
我每天都来这片海滩，和阿俊一起看海。阿俊没有邀请过我，但也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表示困扰，毕竟大海是没有所属的吧。我们各自望着各自的海平线，闻着各自的海味，感受着各自的海风，两个人都默默无语，沉淀着各自心底的秘密。没过多久我们开始交谈，一开始只是三言两语地寒暄，渐渐地话开始多起来。阿俊说话的时候仍然像雕像一般目视前方，甚至连嘴巴都好像没有动，他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彼岸随着海风一起吹来，偶然地被此岸的我偷听到一般。有时我们会聊一整天，有时则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头又会紧紧地皱起来，身边的时间又会像冰山一样凝固起来。而我则点燃又一根烟，望着远处的星星点点的白帆。
我们闲聊的时候，阿俊会说他的故事，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阿俊说他一直在等那个女人，等了五年，就在这片海边。五年前那个女人承诺他一定会回到这片海，他承诺那个女人会在这里等，女人坐船走了，一去五年，阿俊仍然信守这他的承诺，而那女人却一直没有回来。“海那边的日子终究比村子里来得好啊。”每次说到这里时，阿俊总是会说这句话，可是却从悲哀的眼神中投射出某种沉重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希望，信念，还是绝望，而这种沉重的东西告诉他每天都要来这片海。
“她就这么好？何必这样等下去？”
“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
村里的孩子们似乎很兴奋，因为海男居然又多了一个，他们骑着破烂的自行车丁零当啷地出现，远远地喊着“海男要被拐走啦！”，然后朝我们扔石子。阿俊并不理会，而我则会向他们回扔石子，咒骂地说要把他们一个个捏死。孩子们哄笑起来，骑着破烂自行车丁零当啷地走了，海滩上又只剩下我们两个。
“什么拐走？”我问。
“海女。”
“什么海女？”
“和大海太接近的人，会被海女拐走，老人们都这么说。”
“渔民们不是天天都在海上？”
“不一样，渔民们的牵挂在陆上，海女拐不走。”
“说起来，海女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海里的东西吧，海里什么东西都有。”
“你不怕被海女拐走？”
“我无所谓。”
到天转凉的时候，阿俊会把保温杯里的热茶倒给我喝，茶很苦，不像城里买的那种茶叶，不过水很热，所以喝下去很暖和。每次倒水的时候，阿俊就会说一些和她的故事，怎么认识的，怎么相爱的，怎么在一起生活的，“雯很会泡茶，一点也不苦，每天上班前，她都会给我灌整整一壶，我可以喝的一滴也不剩。她做饭也很好吃，尤其是口水鸡，每个月都会给我做一次，过生日就再加一次…...”有时阿俊会滔滔不绝地说，但是又戛然而止陷入沉默，沉默可能是十几分钟，也可能是一整天。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因为那痛苦的表情又爬上了他的脸。
“她为什么要走？”
“为了生活，为了钱。”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只知道是去了海的那一边。”
“联系过？”
“没有，一次也没有。”
上班的路上，村里的老人会用善意和惋惜的口气提醒我小心海男：“别和阿俊走的太近，他早晚要被海女拐走的。”我连忙问海女是什么，老人们都摇头，说海女是海里的妖怪，用各种手段把人骗进海里，会幻化成人，会说话走路会用妖术无所不能，被骗进海里，就再也回不来。
“千真万确”，老人们这样说。
我也向他们打听那个叫雯的女孩，然而老人们都摇头，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有去了海那边又回来的人，说雯已经死了，信誓旦旦地说亲眼目睹她被车撞死了，也有人同样发誓说见过雯在商店里做营业员，已经和一个男人结了婚，几乎认不出来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每一样都意味着她不会再回来了。
“阿俊已经疯了。”老人们叹着气摇头。
然而我并不觉得阿俊疯了，至少我们一起看海的时候，他是安静的，像身下的岩石一样坚硬而安静，像身下的岩石一样一动不动，我想他多么渴望能在海平线上看见一叶闪着光芒的小舟，载着他的女人来到他的身边，重拾昨日的幸福。
和海男阿俊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变得安静了起来，在他身边很难说是相处还是独处，有时我感觉是在和他交流，有时有感觉是独自一人面对大海。当我面对大海的时候，我看见远方的海面像镜子一般平整，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而脚边的海水却翻滚着汹涌而来，冲来一些，卷走一些，在岩石边打着旋，我在海风中感受着自己，感受着头发，脖颈，躯干和手，在风中刻画出自己的样子，在阵阵的海浪声中听到自己的心声。大海真的具有治愈的功能，或许海男阿俊在海边并不是为了等待，而是为了治愈也未可知。
在放逐了一年之后，总部又突然想起我来，打电话招我回城里。
“陪了我一整年，很感谢。”阿俊这样告别。其实这也是我要说的话。孩子们和老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海男破天荒地在黄昏时离开海岸送我去车站，瞪大着眼睛看我和他亲切地拥抱并且留下联系方式。
“别等了。”走上车厢时我想这样对他说，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几年过去了，我从未联系过海男阿俊，工作繁忙只是借口，我不敢和他联系，他也同样没有联系我，似乎只要一个电话一封信，我和海男的友谊就会消失——似乎我们的友谊，就像那岩石那海风那海浪那远方的海平线，只存在于那片海岸，离开一步，就会无影无踪。我情愿把那种珍贵的情感像标本一样保留下来，而不愿它长大变得面目全非，所以不联系海男，也对他的事闭口不谈，海男只存在于那片海岸，那岩石上，那海浪里，那海风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的海平线，始终在那里，我相信海男也有着同样的默契。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我接到了海男阿俊的电话，他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好，只说了一句话。
“雯从海上回来了。”他说。
